雨,如烟。
一早起床,徽州石埭县天方茶庄的老当家郑鹤林就觉得不对劲,右眼皮子跳得厉害。左眼跳财,右眼跳灾,他念叨着。
离新茶上市不到一旬日子了,要是往年,茶庄里早就热闹起来了,腾竹箕的腾竹箕,吊磅秤的吊磅秤。但是眼下柜台一片冷清,老伙计孟连顺靠在藤椅上打瞌睡。郑鹤林摇摇头,敲敲紫檀木的柜面,孟连顺闻声站起来了,垂着手说,大东家。
郑鹤林叹了一口气,坐在柜台前,看了看身边装茶的茶桶,那里还装着去年的陈茶。
天方茶庄曾是一个不起眼的茶庄,差一点儿被废弃,据说,茶庄每逢中午做茶,房梁上总是沙沙作响,随后便飘下毛毛细雨淋湿茶叶。茶庄的人都说这是狐狸精在作怪,请了道士做了几次法事也做不好,反而是被雨淋到身上的伙计们接连病倒,闹得茶庄经营不下去。县城里的郑秀才听说了这事,跑到茶庄去,左看右看,他看出门道,便找到茶庄老板,低价盘下了茶庄。郑秀才重开茶庄,在房子正中开了个通风口,房梁就不再飘雨了,哪有什么狐狸精。郑秀才之后,经过一代代的经营,天方茶庄渐渐成了皖南最大的茶庄之一,买卖北达天津南及广粤,在上海还开有分店。
近年来闹土匪,茶道渐被隔断,生意惨淡下来。
郑鹤林已经辞退了许多人,只留下几个老伙计。眼看新茶快开园了,郑鹤林还不知道到底能收多少新茶,收多了卖不了,收少了不够本钱。听说,屯溪、休宁那些地方的茶庄十有八九都关了铺门了。
晦暗的茶庄里,郑鹤林呆呆地看着门外的细雨。
这时,一个影子飘了进来。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,一身绸缎长袍,胸前还挂着表链,金晃晃的,一看就是从大码头来的。
孟连顺忙站起来招呼说,先生要点什么?我们这里有老竹大方,仙寓仙芝,太平猴魁,黄山毛峰,祁红屯绿样样都有。
来人要见老板。郑鹤林起身将客人引到里间客厅。
落座后,来人说,敝姓鲁,是瑞典国东印度公司驻上海的采买。从屯溪一路赶来,想和郑老先生做一笔大买卖。
郑鹤林问,什么买卖?
来人郑重地说,我想采卖一批雾里青绿茶,有多少要多少,价格好说。
郑鹤林端在手中茶杯晃了一晃,半晌不语。
雾里青绿茶是石埭县南部山区独有的一种茶叶,这茶树处于半野生状态,只有在海拔一千米以上高山上才能发现,采摘不易,制作更难,需要37道工艺才能成形,做好的雾里青,带有天然的野花芳香,冲泡时,一根根直立于杯中,如枪如戟,载沉载浮。雾里青是天方茶庄的当家品种,当年天方茶庄在徽州各大茶庄中后来居上,与雾里青不无关系。从郑鹤林的父辈开始,天方茶庄就和瑞典国东印度公司打交道,专为他们采买雾里青。当时,东印度公司有三条大商船,往回运载中国的丝绸、瓷器茶叶品牌叶,其中茶叶约有一半是来自天方的雾里青,在欧洲深受欢迎,当年的欧洲贵族们以品饮雾里青茶为时尚,一时雾里青茶贵为珍宝。然而,这桩生意却在十多年前中断了。当时,刚闹土匪时,茶道还是通的,郑鹤林让大儿子郑冲之押着十几车子的雾里青茶,运往芜湖,还没走出县境,便被一群路过的土匪照单全收了,大儿子郑冲之也被土匪杀害了。
郑鹤林喃喃地说了,十几年了哇!
姓鲁的年轻人附和着,是啊,十几年了,您还记得当年的那位老采买吗?
郑鹤林仔细打量这年轻人,笑道,你莫非是鲁老先生的公子?他老先生可好?
年轻人摇摇头说,走了,走了有五年了,他临走的时候还是忘不了雾里青啊。
郑鹤林叹了一口气说,贤侄,眼下这情景你也看到了,连平常的茶不敢上路,何况珍贵的雾里青呢?难哪!
年轻人急了,他说,老先生,这次可是机会难得啊,瑞典国王后明年要举行大庆典。点名要雾里青的,如果这次不能按时送到,以后怕是要在国外绝迹了。
郑鹤林沉默不语。
年轻人又说,老先生,没有雾里青的天方还叫天方茶庄么?你再想想,这条路再通起来,不仅仅是茶庄有收益,全县的茶农也有收益了啊。
郑鹤林伏下头去,老眼里蕴满了泪水。
年轻人猛地撩开长袍,单腿跪在郑鹤林面前,哽咽着说,老先生,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!您就忍心中华茶叶的一块牌子在您手上丢掉?
蝉声还是那样热烈,古树还是那样沉默,但古茶道却是一派荒凉。
郑家老三郑由之随着运茶的狗推车队,一步一步地往前量。一个月前,天方茶庄倾尽全部资产,外借两万大洋,才加工收购了50箱雾里青,按照约定,茶庄必须将这批货送到芜湖口岸。郑由之很清楚再走古茶道的风险。
临行,父亲和二哥为郑由之送行。父亲拍着他的肩膀,叮嘱特地他说:记住,实在不行就弃车逃人。
天暗下来了,到了老茶亭,老伙计孟连顺说,少当家的,我们就在这歇夜怎么样?
郑由之抬头看了看,天色已晚,点头答应。
伙计们忙着垒灶、生火、做饭。吃晚饭的时候,老伙计孟连顺突然不见了。端着饭碗,郑由之的心往下一沉,孟连顺从十三岁就到天方茶庄当学徒,一直勤勤恳恳,这次送茶父亲特地把他选出来陪着自己,除了自己整个车队也只有孟连
顺知道这批茶叶不寻常的分量。然而,眼下他却失踪了。为慎重起见,郑由之吩咐伙计们立即熄了烟灶,将狗推车推进旁边的密林里躲起来。
还没安置妥当,一队人马冲
了过来,高举着火把,很快就把郑由之和伙计们围了起来。
郑由之的胳膊被两个土匪紧紧捆着,破口大骂,孟连顺,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老狗,你出来,你站出来!
孟连顺在一堆火把中钻出来,火把把他的脸照得红一块黑一块,郑大公子,我也是没办法,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嘛。
郑由之怒睁着双眼,混蛋!你不是坏了我天方茶庄的事,你是坏了我大中华的茶事!
土匪头目指着一辆狗推车说,到底是什么宝贝茶叶,惹得我们大王都想要。
孟连顺熟练地打开了箱包,拿出里面的茶叶包,一层层解开桑皮纸,一看,这哪里是珍贵的雾里青,竟是粗劣的砖茶!
这年六月的一天,一群卖瓷器的徽州人,涌进了芜湖的一处公馆里。
天方茶庄的少当家郑牧之指着阶下一堆瓷器,对前来验货的鲁先生说,请吧。
鲁先生疑惑地看着摆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个青花瓷罐。
郑牧之笑着,掀开瓷罐盖子,捧到鲁先生的面前。
鲁先生一下子呆了,眼前的茶叶,根根挺直饱满,翠绿如软玉,身披蝉翼样的嫩毫,莹莹欲动,一股野花的香气直入肺腑。
原来,老当家郑鹤林知道世道险恶,再走古茶道是必死无疑。他便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,让老三郑由之佯走古道,同时让老二郑牧之带一批人装作卖瓷器,将雾里青暗藏于瓷罐内,从黄山南侧绕道,安全地送往芜湖。
后记:150多年前,一艘名叫哥德堡号的瑞典东印度公司商船,满载着中国货物回国,船离哥德堡市不远时触礁沉没。此后,瑞典人不断地对沉船进行打捞,先后打捞出几百吨的货物,1984年,他们捞出许多青花瓷罐,打开一看,罐里装着用锡纸包好的茶叶,经检验,竟然还能够饮用,还散发着香味,瑞典的考古工作者兴奋地大叫:雾里青!失踪了雾里青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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