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,唐云、陆俨少、谢稚柳、程十发等10余位沪上国画名家绘制了一批宜兴紫砂壶,并由徐孝穆、沈觉初等名手镌刻。无论画壶者,刻壶者,制壶者,还是策划此事者,当时恐怕都不会想到,有一天,这些即兴之作会被香港中文大学饶宗颐教授视为“紫砂复兴之第二浪”。
当时,国人囊中羞涩,留不住这些壶。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成了“海外游子”。
30年后的今天,这批紫砂名壶却又回到了上海。
不久前,在豫园绮藻堂,和书画家张桂铭、童衍方、唐逸览及宜兴陶艺大师徐秀棠等一起品茗,沏茶的壶就是那百余把漂洋过海归来的紫砂壶中的一把,上面有唐云绘的两只蟋蟀,栩栩如生,鸣声在耳。不禁感叹:风水就是这样转的。
好几年前,我在上海美术馆的卖品部看到过两把茶壶,壶很普通,甚至略嫌粗糙,为无名氏所制,但是二壶分别有陆俨少、方增先手迹,且皆由名刻手沈觉初镌刻。一壶陆俨少画了孤舟一片。陆画当然好,不知是老先生或许尚未谙画壶之道,还是潦草应付,这片孤舟过于孤了。另一壶是方增先画的人物,记不得具体内容,但仍记得画得颇精致———可惜壶盖盖不上。
我问上海美术馆的朋友,是否还有好一些的。他告诉我,上海美术馆“文革”后约请唐云等沪上名画家画了一批紫砂壶,放在卖品部销售的,价钱一直没变过,标价6000元,打八折5000元。但八九十年代这个价钱国内也很少有人会光顾。后来大都被一新加坡藏家买走了。“这是最后两把了。”
我喜欢紫砂壶,但不喜欢将紫砂壶请来供奉在博古架上(再说陋室也无此雅物)。好壶应该是用的。我看那“孤舟”不喜欢,那盖不上盖子的又不能用,只得作罢。
数年后,与一位女士闲聊到上海美术馆小卖部的紫砂壶,她说,这两把壶都已归入其囊中。那把方增先的壶盖,她用砂纸打磨后盖上了,如今包浆都养得非常漂亮了。闻言,顿觉自己当初怎么脑筋就不转弯呢!我并不是不知道壶盖打磨的办法。看来还是她有缘。
我没有想到过,我会有“艳福”与这游走海外的百余把名壶相遇,而且每一把都上过手。
去年底,友人问我,新加坡某收藏家有一批唐云等画的紫砂壶有意出让,“有意思吗?”我问,是美术馆过去订制的那批吗?
他说是的。
“那当然有意思咯!”花别人的钱,饱我眼福的美事,我岂能不大力促成。
于是,我便见到了这批茶壶。
过了数十天,壶终于回到到上海了。
当它们集体呈现在我眼前时,我不禁有些伤感,它们竟然从来没有被使用过,灰突突的,带着冷宫寂寞的寒气。
画壶者都是海上画坛一个时代的代表人物:朱屺瞻、王个、关良、唐云、陆俨少、谢稚柳、程十发、陈佩秋、赖少其、应野平、吴青霞、邱受成。
唐云画的壶最多,约有六十余把。确实也是他最精于此道。他善于将书画的章法和壶的造型相融合,使之与壶成为有机的整体,并明显地提升原壶的趣味和格调。也可以看得出曼生壶对他的影响,有些章法布局以及诗句是源自曼生壶的。但也处处可见唐云自己的个性和创意。如山水画是曼生没有涉及的。清末民国也有一些将山水绘于壶上的,唐云高于他们的,还是他更具有整体感和笔墨气韵,构图有奇趣、逸趣。而且他与刻手徐孝穆、沈觉初“磨合”出相得益彰的境界来,也是非常重要的。他知道怎样的画刻在壶上效果才好。而刻手也知道该如何再现他的笔墨。在壶上,他很少用大面积的墨色,因为刻出来吃力不讨好。他总是尽量发挥线条的魅力。书法往往铺满整面,更显装饰效果。
程十发画的壶存世不多,他好像也不太在意此道,但他还是将他的机智和幽默体现在上面。他在一把茄段壶上画了一把提梁壶,形成“壶中壶”的趣味。
陆俨少画的几把壶都很精彩。尤其一把“秋浦归帆”,壶下方孤帆一片,芦苇一丛,壶上方几根长短不一、波浪起伏的线条横贯壶体,形成了烟波浩渺的画境。令人过目难忘!
关良画的壶极为罕见。这中间有两把。其他人如王个、应野平、吴青霞、谢稚柳、陈佩秋等,他们的书画易见,壶也少见的。想来还真得感谢当年热心此事的上海美术馆沈智毅先生,若没有他的“好事”,宜兴紫砂史和海上书画史都将少这一段风流。
其中,朱屺瞻画的壶也有十把。好像与其他的壶不是一批的。首先壶都做工较为精致,造型也像是后期一些。做壶的人在当时的“年资”大多也似乎高于其他壶的制作者,如1926年出生的邵盘洪、1934年出生的王三大(名壶手王寅春之子)、1937年出生的顾道荣。为朱屺瞻刻壶者中,竟有著名雕塑家徐勇良,倒也难得。朱屺瞻这批壶还有一个“特殊”之处,壶底除了制作者的姓名印,还有“上海中国画院监制”的印章。童衍方见之,喜道:“这个章还是我刻的!”看来这是画院途径订制销售的。
这批海上名家书画壶的制作者,除了上述3位,还有吴培林、王秀芳、葛陶中、徐维明、陈洪平、徐雪娟、房玉兰、徐徐、顾斌武、徐元明、范其华、范早大、徐萍。其中大多数在当时还是小字辈。如今他们都已成紫砂陶艺界的名家了。这些壶有助于研究一个有潜质的制壶手的早年迹象。
宜兴紫砂大师徐秀棠是当年这些壶诞生过程的见证人。这批“海归”壶中,还有一把是其千金徐徐手制,邱受成画虚谷风格的金鱼二尾,并由徐秀棠亲刻。徐秀棠欣然担任主编,将这批紫砂壶编辑成《宜兴紫砂壶》乙丑特辑,精印面世。
从现今的眼光来看,这些壶或许不够精致,但是它们却有着现在宜兴紫砂壶正缺失的气质。现在宜兴紫砂壶看上去“精益求精”,是一个进步,但也可能成为一种退步。犹如画画,若只一味追求逼真和工细,则会落入媚俗的行画套路。从当初那些小字辈的作品来看,隐隐有着一种不媚俗的、坦然自在的大气度。这种大气度,这些壶手现在是否还都继续保持着?当今的宜兴紫砂壶艺人若要追求真正的艺术大师境界,而不是职称的大师境界,应该反思。壶是实用的,壶也是有生命和气格的。顾景舟是将紫砂壶的实用、精工和艺术性结合的成功范例。美是自然的,坦然的,而不是矫揉造作的。
而唐云这个时代文人画家特有的情怀意趣,更是难以重现了。待茶香从这些壶中飘逸出来时,依稀回味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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